「草台班」在富士康北門
從《世界工廠》到工人劇場的五年戲劇實踐
趙川
導論
自2005 年開始的上海民間戲劇團隊「草台班」,強調社會問題意識,以及戲劇與周圍生活的關聯,鼓勵普通人投身劇場和創作。2014 年趙川在四年調研後,與同仁集體創作並巡演《世界工廠》(2014-2017),深入產業一線研討工業、工人的歷史和現況。在此基礎上,草台班團隊直接與深圳清湖社區的工人一起,推動工人劇場建設,相信工人在舞台上不只是表達者,更有待成為文化的創造者。通過數年工作,從故事劇場、個案劇場到議題劇場的發展,逐步形成我們獨特的工人劇場工作方法。來自富士康北門外的經驗,是與許許多多工人合作產生的共同勞動成果。梳理北門實踐和經驗,除開始時,對有著歷史和地域距離的東亞及西方左翼劇場的借鑑;更重要的是,我們受著尤其是中國近現代社會進程和文化思考路徑的影響,工人劇場的實踐亦是一種積極回應。
一
從《世界工廠》的排演,到發展工人劇場,是我近十年來最為重要的持續性工作。回顧這一項工作,它必然關係到個人理解和思考世界的線索。我的意識形態教育,來自上世紀七○年代文革後期的高度左傾政治教育,和八○年代整個大陸知識階層的自由主義啟蒙,它們互為交織,有著辯證的作用。那些看起來已經模糊不清、不以為然的東西,或許真正起著作用。比如十來歲時痴迷的、關於綠林好漢的中國古典奇書《水滸傳》,大量魯迅的小冊子,八○年代初被規定學習的毛主席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〉,以及許多專注形式主義探索,追求現代改造的文學和藝術作品等。這種教育的底子,裡面延續著中國上個世紀裡數次改朝換代和以「五四」為標誌的文化顛覆能量。它是高度社會、政治關注的,相信進步的可能性,充滿了草根造反的「革命」精神。儘管進入九○年代,這一脈絡在大環境裡被普遍地空洞化、遭詆毀、淡化和被刪除。那當然符合著中國社會的全面轉型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階段勝利。但我的教養,卻並不會因為「歷史的終結」而終結,它從內部影響到今天的工作,或可稱為是這些年探索的底色。
二
自2005 年開始的上海民間戲劇團隊草台班,由我和同仁們創立,雖然也已經歷成員更迭,但它一直以強調社會問題意識,以及戲劇與周圍生活的關聯,鼓勵普通人投身劇場和創作,演劇形式不拘一格等,而為人所知。
草台班有來自不同社會背景的人組成。我們的演出,往往不單是做一台戲,而是(一)首先創造著一種劇場。這樣的劇場通常發生在免費提供、不須審查的非演藝空間裡。它因應大陸社會環境,喻示著在現有制度框架下,人們聚會、演劇的更為生動、樸素的可能。比如我們常會用極短的數個小時,去改造、轉化,把日常實用場所演變成臨時的演劇空間。在那樣的現場,觀眾來看的不只是一台戲,他們同時能遭遇到一個全然不同卻十分真實的社會空間,看到能坐落進日常中的劇場。劇場首先就是人聚會的地方。它不僅是台上演什麼,也跟我們怎樣聚在一起有關。草台班的劇場,座位通常都不會特別寬敞、舒適。這種身體的緊迫感,一則讓人更容易投入到戲的議題裡,二則也保持一種真切的現實感。劇場的形態,我們對於為何聚到一起的想像,決定了演員要怎樣出現在觀眾面前,表演技術及燈光舞美,要如何被用於表達和溝通。這些年裡,在草台班的劇場裡生成的,是不斷回溯向實際需求的空間和美學。
多數的劇場討論和學習,圍繞戲如何在制式化的戲劇空間裡發生和演出,而忽略「空間」的社會屬性,實則它潛在改造和表達能量。對這種能量的探索,它超越了在具體藝術創作呈現中的價值,而上升為一種空間意識─它在多年面對現實的壓力之中形成,對於草台班戲劇尤為重要;與我後面要提及的工人劇場,作為一種政治文化空間的拓展,有著實質的關係。
在草台班的演出中,台上演出者來自現實環境,觀眾往往看出他們與自己並沒有很大不同。(二)我們在那樣的空間裡,強調的是普通人對社會議題的反省和態度。草台班最早從做集體創作開始。後來推動、發展個人視角的單人表演,再將個人的與集體的進行融合。它特別注重發掘每位參與者與所討論議題的關係,希望在演出中呈現這種關聯─我稱之為「逼問劇場」(interrogating theater),其中也包含了對社會關係的重建願望。「如果設想一種劇場⋯⋯首先,它肯定不是出於形式主義藝術革新的需要,而是想要完善一種對劇場與人關係的理解。社會生活是這種劇場主要關心對象,關心的方式不是反映,而是著力於穿透和更實質的介入,像是追問,甚至逼問。這真實決不是自然主義式的模擬、貼近或仿造。這種劇場要通過一定的方式,去逼近自己的、個人的和社會群落的真相,逼問的過程便是戲劇。它成為反省生活,以及其中種種問題的途徑。」1
草台班的演出絕大多數免費,原初為避免審查麻煩。(三)我們的每場演出結束後都會有演後談,從早期的《狂人故事》、《小社會》,到後來的《不安的石頭》、《世界工廠》、《草芥》等,都非常活躍。通常每場演出結束,就緊接了從幾十分鐘到超過一個小時的演後談。十多年之後,我更願意稱它為「演後劇場」。它由我主持,但觀眾往往是裡面最重要的角色,精彩與否主要取決於他們。總有部分觀眾,會從看戲的沉默中走出,成為情緒和觀點的表達者,大聲質疑、頌揚或爭論,把台上台下的區隔被打開。我們的演後劇場裡時常有人爭辯、掉淚。它讓看戲時得到的情緒和思考,得以延續,並轉化成人們自己的語言。在蘭州有人因此上台歌唱,在北京卻有人大打出手。它與論壇劇場的區別是,那種設置機巧,虛擬角色和推導問題的做法,本質上將問題「他者」化;演後劇場將恢復現實身分的演出者包括在內,人們以真實面目,直接回應和質辯劇中問題。那一刻,劇場是與「我們」息息相關的問題現場。
通過十幾年的工作,草台班合成了一種逼近真實的劇場觀演形態:從安置一個臨時演劇空間,到在裡面呈現不同背景演出者關於社會議題的集體創作,到由觀眾隨後介入的演後討論和表達。
三
2014 年草台班集體創作並巡演(2014-2017)了關於工業和工人的《世界工廠》。該戲源於我2009 年的英國曼徹斯特之行,籌備階段長達四、五年;它立足於草台班積累起的創作傳統,將討論、調研、紀錄和工作坊等成果融入進去,以集體創作的方式完成。
19 世紀曼徹斯特的紡織業興起,以及那些與之相伴隨的激進思想和社會運動,為探討當代中國的急速變遷提供了一種出發點和映照。工業革命至今,世界經歷無數社會變革,而今天的工人是怎樣在延續著「世界工廠」的歷史,並且能否掌握自己的命運?《世界工廠》探索從最早世界工廠的出現,到目前在中國的大規模存在,其中全球製造業中的時間、空間和政治層面,尤其是工人的生存環境。這個戲的漫長籌備、創作和巡演過程,讓我們深入產業一線,研討工業、工人的歷史和現況,發展一種作為社會研究和實踐的劇場方向。它不僅幫助我及同仁們,更好地看到一些重要的社會問題,比如中國大陸的工人問題,無時無刻不連帶著農村問題;並且,劇場作為一種深入社會議題的實踐活動,被清晰地當作我們的工作方向提出。
《世界工廠》的排演成了一個基礎。2015 年起,草台班團隊與當地工友服務機構「清湖學堂」合作,開始直接與深圳龍崗區的一線工人一起,通過演出、講座、工作坊和創作等方式,於2016 年秋,推動、形成了「北門工人劇社」。這個劇社是由在深圳富士康北門附近上班的工人組成,主要以劇場方式演繹工人生活、表達底層心聲。劇社成員們平時上班,業餘時間聚在一起排練、創作。他們說:「我們是業餘的,但這個業餘並不是閒暇無聊、打發時間,而是源自於內心的熱愛,正是出於這種熱愛,才讓我們聚在一起!」他們與草台班的吳加閔、吳夢及我本人共同工作,前後介入的還有高子鵬、張若水和黃丞元等,創作、排演了包括《小平事件》(2018)、《我們的故事》系列(2016,並包括後來的《打工的人》)在內的不少短劇,並在多種場合演出。
此後,尤其由於吳加閔在南方數個工作點的陸續拓展,我們與更多工人及服務機構合作,繼續發展已有經驗,進一步推動工人劇場建設。
四
數年前剛開始直接與工人們做戲,發現草台班原有經驗不夠用。以往我們會要求參與者,為了做好排演,要有更多的訓練、磨合時間,要求很強的專注度。而工人劇場參與者大都時間有限,流動性大。不過他們一旦投入,熱情高,表達慾望很強。因為受條件局限,他們往往多方面才能沒法得以發展,因此個人能力和想像力,都有很大的拓展空間。而且他們還不時懷帶著各種才藝。我們一方面在基礎層面將劇場技術簡約化,先破除站在眾人前表達的畏懼,讓工友很快可以獲得基本的表演和表達自己的經驗。另一方面,在一些嘗試後,我們調整出了以創作來帶訓練的嶄新思路。新的成員不斷加入,新的創作不斷展開,他們在表達和創作的過程中,逐步提升語言、形體和討論問題的能力及能量。
我們帶動的工人劇場,最基本的是「故事劇場」─從講述自己的真實事情開始,可以展開「我們的故事」、「我們父輩的故事」、「我們子女的故事」、「我們工廠裡的故事」、「我們家鄉的故事」、「我們的夢想故事」等等。北門劇社的《我們的故事》系列,講「我們是工人/我們有自己的故事/雖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/但我們工人很多,這樣的小事也很多/正是這些許許多多的小事/占滿了世界工廠!」從2016 至今,在草台班協助下,他們持續集體創作和演出這個系列,前後近三十位深圳工人,包括夏平昌、秦昭斌、劉鵬、梁文斌和曾麗等,參與了創作和演出。這些短劇在周邊工人社區演出,登上頗有影響的「打工春晚」,2017 年更在深圳的南山戲劇節上獲獎,並於2018 年再度受邀演出。
故事劇場是每個人都能融入的交流、分享、創作和演出方式。它的演出結構,一旦創造出來後相對穩定,但又可因人而異,隨人員流動,可以不斷延展。它通過一定的工作坊方式,把每個人從自己出發的講述,進行內容、畫面的梳理和截取,彙集問題,交織情感,最後整合成劇本進行排練和公演。在這個過程中,不僅幫助梳理個人遭遇,也重新辨析了個體與社會的關係,從對「我」的打開中,提出問題,嘗試尋找理解「我們」命運的新圖景。這樣的戲劇,不是工人們通常在電視上喜聞樂見的插科打諢式小品,而是讓他們感覺意外,直逼他們現實處境的思考碰撞。那些熟悉的「個人」生活,以人們不那麼習以為常的「多數」方式,編織並呈現;生活遭遇,不再被歸咎於個人命運,而是經由劇場,通往一種集體意識和力量,透過小我,去看到時代裡的作為群體的工人命運的分量。
而創作方式上非常不同的《小平事件》,是以富士康女工「小平」的經歷為核心,由事件中的「小平」本人直接出演,傳播如何對抗工作場所的不公正,有著「紀錄戲劇」和「教育劇場」的特點。劇社核心成員「小平」,在工作中遭遇的那些困境,在工人的實際生活中有相當普遍性。因此,她與管理層鬥爭大半年,獲得的解決這些問題的相關經驗,值得通過戲劇排演,更清晰地傳達出來。創作這部短劇的方式,我稱之為「個案劇場」。它講述發生在女工身上的真實事件,啟用各種實際紀錄材料,梳理和呈現真相,並通過劇場化處理,提升出由該事件帶出的教育意義。《小平事件》不僅讓大家得以分享女工「小平」的遭遇和勇氣,更因此讓觀眾學得,經由她痛苦掙扎得來的、實際有用的方法。
這幾年形成的工人戲劇方式,從故事劇場,到個案劇場,或還有「議題劇場」等,以靈活的空間、時間和對真實的不同演繹方式,應對著不同的現實題材和工作環境。當然,這些並非我們獨創,而是在與許許多多工人的合作中產生,是我們共同的勞動成果。
這十多年裡,中國大陸新一代工人在文化、藝術方面,已有自己的成績和經驗,但從整體國家的工業、文化生產和文藝生活的水準而言,這一人群仍屬貧窮。自上而下的改變,當然是一種期待。但自下而上,自力更生,或更直接帶來生機。草台班因排演《世界工廠》,得以較多了解南方一線產業工人,並步入工人社區。我們投身工人劇場的動力,並非出於對某些劇場形式的興趣,而是在這一過程裡得到強化的認識─進一步拓展相關議題的必要性,和探索新方法的需求。梳理北門實踐,首先它是草台班劇場經驗及空間美學的延續。我們確是借鑑了有著歷史和地域距離的東亞及西方左翼劇場,更重要的是,這些行動尤其是在中國近現代社會進程和文化思考路徑的影響下,是發生在那些複雜的社會改造經驗的基礎上;我們走向工人劇場的實踐,是對那些歷程的積極回應。在對「劇」與「場」的社會張力關係的尋找中,我們沒有沿用已高度程式化的社區劇場套路,而是大膽相信工人在舞台上不只是自主表達者,更有待成為進步文化的生動創造者。
- 趙川(2006)〈逼問劇場〉,《讀書》第4 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