劇場&祭場
「冉而山劇場」的緣起
阿道· 巴辣夫· 冉而山
「巫者,舞也」;「祭」者,「劇」也。
升火祭場亦生活劇場,更是「創造」之泉。
太平洋之濱,九天八夜的狂喜,
刻苦耐勞⋯⋯煥新經驗,「成而為人」。1
有一則馬太鞍部落阿美族的神話故事是這樣的:渾沌初始,男神Mareiyap和女神Maswang,生有一子一女。男是Arayan,女是Maadingo。Arayan 幻化成Kak-arayan(天空),而Kakarayan 像一面很大很大的Dadingoan(鏡子);同時迅即生了一位’Adingo(靈魂)和一位’Adingo(影子)。
初次讀到這則神話的「宇宙創生」故事時(1985),並不會覺得奇怪。一直要到1990 年時才感到奇怪了,怪在哪裡呢?啊!原來阿美族語的神之Arayan 不就在Kak-arayan 裡頭嗎?再說,’Adingo(靈魂)和’Adingo(影子)不就是同一個字音嗎? 而’Adingo(靈魂、影子) 不就在D-adingo-an(鏡子)裡頭嗎? 甚且,’Adingo(靈魂、影子)更不就在神之女Ma-adingo 裡面嗎?
再私自想一想, 才恍然大悟, 孩子和父母間不就是互為Dadingoan、互為’Adingo(影子)了嗎?父母親一微笑,小孩也跟著微笑,小孩一微笑,父母親也跟著微笑。但是,父母親微笑了,小孩子為什麼不微笑了呢?啊,原來小孩子肚子好痛好痛,跟著作為父母親的也跟著將心比心地緊張起來了;反之亦然。
再抬頭仰望天,啊! Kakarayan 不就是Dadingoan 了嗎?天上有「天鏡」,地上有「地鏡」和「水鏡」,天、地、人之間不就是「互為鏡子」、「互為影子」,並「相互為映」了嗎?所以,在劇場展演的時候也會隨主題的內容有關的而舉起 Dadingoan 作為象徵性或意象性的道具。
另二則海岸阿美族「造人」的神話故事是這樣的:天神把天界上的’Adingo(靈魂)用很大的水沖走,就成為人了。
原先,看了這個短短的神話故事並不以為意。但是,等到知道台灣各族群的「造人」的神話故事不一樣時,才驚覺海岸阿美族的是「水生」的;卑南族的是「竹生」或「石生」;泰雅族是「岩石生」;排灣族是「百步蛇護繞著蛋,經太陽的一道光射,而成了人」⋯⋯因此,才想到眾所皆知的生物界是有四大元素的土、水、火、氣所構成的,不過,我想多加一個即’Adingo(靈魂)比較好些,因了這樣才顯得大自然就不富有靈氣韻生了嗎?而況人更有「人樣」、人更有「人味」了嗎?
所以,生物界是有五大元素所構成的,土、水、火、氣和靈魂(’Adingo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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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先回溯一下曾辦過的戲劇表演演習營活動:
(一)2000 年寒假,「阿桑劇團」和台北藝術學院(現北藝大)合辦。
(二)2002 年5 月,國立台東史前博物館主辦,「都蘭山劇團」和「漠古大唉劇場」策畫執行,此為第0 屆,「升火.祭場.搭蘆岸」,地點在金樽海灘,台東東河鄉。
(三)2003 年4 月,由漠古大唉劇場主辦,此為第1 屆,「升火.祭場.溯啦啦旦」,地點在呼庭海邊園區,花蓮縣水璉部落。
(四)2004 年7 月,由漠古大唉劇場主辦,此為第2 屆,「升火.祭場.馬啦道」,地點在都蘭都鑾鼻(適逢颱風,移至「頭目之家」),台東縣東河鄉。
(五)2012 年7 月,由「冉而山劇場」主辦,此為第3 屆,「升火.祭場.阿搭望」,地點在海浪咖啡(台11 線58k),花蓮縣豐濱鄉。
(六)2016 年7 月,由冉而山劇場主辦,此為第4 屆,「升火.祭場.羽思飛艾」,地點在港口部落下方的出海口,花蓮縣豐濱鄉。
至於搭蘆岸(Talo’an)、溯啦啦旦(Soraratan)、馬啦道(Malataw)、阿搭望(’Adawan)、羽思飛艾(Isfi’ay)中除了馬啦道是守護神外,餘者都同樣是阿美族語的意思,即「男子聚會所」,是部落男子重要的宗教、祭儀、軍事、教育、農獵、樂舞等的訓練聚集場域。因此,戲劇演習營的活動就需具備了這些刻苦耐勞的課程內容項目。
「成人」─阿美族語sakala 是「成而為⋯⋯」之意,tamdaw 是「人」之意,那麼sakala-tamdaw 就是「成而為人」之意了,簡稱為「成人」。以前,部落族人的小孩約十二歲後就要參加最小的年齡階層,都是聽候被指導如何做些技藝之事,並在大自然裡如何習得求生技能、服務要熱忱、學習如何待人處事的道理、多聆聽神話故事等等。等到約十八歲接受新的年齡階層的成年禮後,才算「成人」。其實,「成而為人」是一輩子的事,也是不簡單做到的事情,不過能達到像個「人樣」、有「人味」就好了。
由於時代不同,要辦演習營,就要練習如何接受大自然的考驗,練習如何享受辛苦,因此在報名表上都會註明,讓大家有個心理準備。我們是搭帳篷在海邊旱地上,除了請不同領域的講師授課外,每天的清晨五點到七點是「迎日起舞」的祭儀歌舞課程;甚至在八、九天的演習營中會有一天登上 Ci-Langasan(奇冉而山,是阿美族的聖山,在花蓮縣豐濱鄉),海拔八百五十公尺,要十至十二小時一天來回。甚至每位學員都是「老師」,且是互為主體的「老師」,即每位學員都各有一小時的課啟發每一位大家,的確也相當多彩豐富。到最後一天夜晚,就是公演了,場地在部落的祭場,各組分別輪番上演分享,博得部落族人的喝采,相當令人難以忘懷。
這樣的演習營分別在2012 年和2016 年夏季7 月上旬舉辦,都在豐濱鄉的海邊舉行,不分族群、年齡,甚至可帶小孩一道來,有親子學習的樂趣,並期待小朋友在耳濡目染之下,到公演時小朋友也可以上場演出,不亦樂乎,況且他們也說不定是未來冉而山劇場的受邀演員呢。
2013 年11 月,冉而山劇場受中央研究院的邀請展演,此前正苦思著演員要邀請誰、劇碼又是什麼時,才想到何不邀請曾上過2012 年演習營的學員們。那麼主題又是什麼呢?接著就找到了大家共同的主題─《Misa~Lisin:祭儀》了。歷經兩天在台11 線58k 海浪咖啡的排練,和在太巴塱東北活動中心的小演後,大家信心加增。22 日晚上正式展演,獲得好評。有位成員立刻說要歐洲巡演,大家笑了。果然,12 月底申請文化部的「愛丁堡藝穗節」資助,在2014 年初被徵選上了,於是就這樣8 月在愛丁堡藝穗節展演二十二場次。同年年尾再投「外亞維儂藝術節」,也被徵選上了,於是2015 年7 月在外亞維儂藝術節共演出二十一場次。
其實並非我們有什麼了不起,而是2012 年在港口部落祭場公演時,有幾位成員做出了富有「祭儀性」的行為藝術展演。雖然演出型態各異,主題甚近實屬巧合;而成員們的演出是那麼專注、虔誠、樸實地以簡單又富象徵性的道具向似有對象的神靈敬拜,令人耳目一新、讚歎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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冉而山劇場獲選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「Pulima 藝術節」的展演劇碼,是2014 年11 月的《永恆的妮雅廬》和2016 年的《Mayaw Kakalawan 星星:颯旮啦旦老Sakala-tamdaw》。這兩個劇碼雖然故事情節不一樣,但隨著故事情節推進,都會安插進近、現、當代曾發生過的事件或富政治、社會、土地、自然環境生態等方面的議題性,甚或會安插進行為藝術。之所以要如此做,乃因老人家在講很長的故事時,突然來了個大地震,大家拚命蜂湧而出,等稍微平穩了後,大家一個個回來繼續聽老人家講故事;而此時突然來了空襲警報,大家又跑出來,等到沒事了又回來再聽老人家講未完成的故事⋯⋯如此,好不容易才把故事講完。而這些人跑出去時做什麼呢?可能談些曾經經歷過的地震、颱風是如何恐怖,空襲警報響時「阿米綠卡」(美國)的飛機如何投下炸彈、轟毀了糖廠⋯⋯等地震平息了就再繼續聽老人家講故事。那麼,在演出時的穿插事件就可以有台灣高砂義勇隊在戰場上的殺戮情景,或思念遠在故鄉的親人─這是以《Mayaw Kakalawan 星星:颯旮啦旦老Sakala-tamdaw》為例。
至於《永恆的妮雅廬》,「妮雅廬」來自阿美族語的諧音Niyaro’(部落)。這齣戲的文案是:「妮雅廬,沒有像以土牆、石牆而築的『城市』外圍風貌,而是以高而聳、密而麻的刺竹在四周護衛,是原始、純真如孩童;仍處『潛意識』階段的伊娜母親,一碰上歷數千年『戰爭洗禮』的城邦帝國,煉就的『文明意識』苞兒(power)綻放,萎頓了吾富祭儀的『潛意識』心靈,毀了高而聳的刺竹『籬笆』,有形、無形的。」(阿道.巴辣夫)
再以《Mayaw Kakalawan 星星:颯旮啦旦老 Sakala-tamdaw》的文案為例:「太巴塱阿美族部落有一則這樣神話傳說故事:關於弒父後的Mayaw 和Onak Kakalawan兩兄弟,成為真正的男人後,化為天上星星的故事。」此劇依《兩兄弟的故事》作為發想主軸,穿插以傳統樂舞、現代肢體動作,並輔以與主題中的子題相關的行為藝術串聯全劇。
劇名中的「颯旮啦旦老」(Sakala-tamdaw), 原字為阿美族語, 意指「成而為人」,崇敬大自然。「颯」意指「歷經風霜的」;「旮」意指「邊境」或「旭日升起始」;「啦」為虛詞,表「了」之意;「旦老」是指從出生一直到垂暮/年老的過程。在古老的阿美族部落裡,從快樂的童年過後,就要接受部落的「嚴酷成年禮」,並對部落負起重責大任,要敬畏諸神靈、接受嚴格訓練、守護部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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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在1991 年9 月中旬去「原舞者」應徵。那時我四十三歲,本來團長不想用我,因為他們要的是年輕人,而且我又不會唱歌跳舞,但他看我那麼有誠意就決定試試看吧。在這之前我曾在《自立早報》的副刊上看到王家祥報導原舞者環台巡演的精采故事,很是嚮往。之後我就這樣加入了原舞者,直到1997 年底離開。在這段期間,我學到了怎麼做各族群部落的田野、採集祭儀和生活工作的歌舞。我們在幾經辛苦的排練後就進行演出,幾乎年年都有年度製作、出國巡演,收獲很多又快樂無比。
後來,我去到台東布農部落屋(布農文教基金會)服務,也進行歌舞表演。1998 年,我參加了「差事劇團」排練,並和菲律賓民答那峨的Kaliwat 族人合演《土地之歌》,那時候才知道什麼是民眾劇場,也更注重做田野。差事劇團的排練方式很特別,是我以前從來沒經歷過的,也就是即興創作或集體自由創作,並有社會、政治的議題性。這齣戲在台灣巡演了五個場次,除了台北牯嶺街小劇場外,另四場在原住民的布農部落屋、阿里山鄉的達娜伊谷、仁愛鄉的眉溪部落、尖石鄉的秀巒國小;打下了未來的劇場展演中要有政治、部落社會議題的基礎。
1999 年3 月經王墨林推薦,我參加了「NIPAF99’ 日本國際行為藝術節」,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行為藝術,不過就這樣演了《我的儀式》。後來我問住在北京的朱冥先生,我的演出算不算行為藝術,他說算,因為有「生命意志力」(好窩心呀)。幾經欣賞並感受到他們的行為藝術時,我才發覺原來行為藝術是那麼深奧多樣,有些劇居然三分鐘就演完了,好特別又好喜歡。這就為我打下了在展演戲劇時必要穿插行為藝術的意圖和基礎。後來,我在和那布(布農文教基金會的文化部長)聊天時,鼓勵他創立劇團,因此就在1999 年9 月創立阿桑劇團;並和台東劇團在千禧年1 月1 日初昇朝陽時合演《長虹的跨越》(台灣公共電視台主辦),當年秋季也演出了《太陽.百合.百步蛇》(魯凱族神話傳說,故事是關於頭目女兒巴冷嫁給百步蛇,並穿插政治議題)。
2002 年,我搬到都蘭部落,和木雕家希巨蘇飛提出創團,才有都蘭山劇團。同年我和太太創立了漠古大唉(Makota’ay,混濁)劇場。在國立台東史前館主辦下,我們兩個團合力共同製作演出《路在哪裡? I cuwa’ai ku lalan?》,演出人員浩大,幾近百人,老中青都有,是少見的難以忘懷的劇碼。
2005 年,我和太太回花蓮太巴塱部落,照顧母親和生病的弟弟。剛好,原本在台北新店的原舞者搬到花蓮鯉魚潭,那段時間我便回到原舞者當專職團員了(2007-2009),很欣慰的是這時期的原舞者有了歌舞劇的傾向。
2012 年,我們成立了冉而山劇場,直到今天。其實,這樣的劇場展演還是多少有祭儀的性質在,並在神話或傳說故事中穿插民眾劇場的議題性或行為藝術,只要與主題相關密切的就好。